二月河.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顶点小说网www.yl-school.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张廷玉和弘时的密折送到奉天,雍正的车驾已经离开了盛京,两封奏折辗转记档传递,刚好雍正到达承德的第二天才送到军机大臣鄂尔泰手中。按照康熙皇帝留下制度,大驾巡幸至行宫行营,本日进班的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大臣、侍卫章京都要昼夜随扈。鄂尔泰和朱轼都兼着领侍卫内大臣,鄂尔泰接到黄匣子,立刻到朱轼住的下处挹秀书屋,一进门便笑道:“老中堂,昨晚接到四爷一份请安折子,李卫的一份奏折,今儿三爷和衡臣的密折匣子也递过来了。我们联袂而入去见驾,如何?”

“是秋心呐!”朱轼正歪在榻上,用神仙手自己轻轻捶背,听鄂尔泰说话,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我刚吃过早点,这把老骨头越来越不中用了,昨天轿颠得厉害,这里闪了一下,疼得才好些儿。这会子皇上召见蒙古王公会宴,还早呢,不到午时恐怕下不来。”鄂尔泰这次千里从驾,风吹日晒得皮肤黝黑中泛红,平常的嗽疾也好了,当下笑道:“我到底年轻几岁,托主子的福,已经不咳了。离开云南人都说我是痨疾,都到了吐血的份上了,走动走动病都疏散了——吃得进东西又不操那多的心,什么病好不了呢?您腰疼是老病,瞧气色红光满面的比出京时气色好多了。我还是康熙五十一年来过一次避暑山庄,您也八九年不来了吧?咱们早些进,慢些走,连公带私,送了匣子也看了景致,岂不是好?”几句话说得朱轼也兴头起来,命太监进来帮着换了朝服袍褂,二人竟不坐轿,骑马直到山庄南丽正门前,却由偏门德汇门径入园来。

其时正六月当暑流火铄金天气。承德位居科尔沁蒙古之南,燕山中麓,本来就地高气寒,恰西边太行山位置更高,北地寒气被挡,折而东流,像一个大漏斗,从张家口到承德一带流吹入中原。兴州河、滦河、伊逊河、武烈河四河交汇从承德穿凿而过,更有热河源出于此,命中注定此地是清凉世界无暑胜地。二人进了庄中但见老木翳天枝柯交缠,水汽淼淼石凉苔滑,除了偶尔一声蝉鸣,仿佛提醒人们“现在是夏天”,其余但觉清清泠泠,苍苍翠翠风水宜人周身精神一爽。朱轼见鄂尔泰傻子一样东张西望,笑道:“八大山庄、十二行宫间离宫别院千门万户,哪里一时就看完了?就庄里三十六景,主子住在烟波致爽斋中,我们进来那道挡水坝,叫‘芝径云’,这地方叫‘无暑清凉’。再往前走,过了延薰山馆后头那个池塘,就到万壑松风堂。其余如松鹤清越、四面云山、北枕双峰、西岑晨霞、锤峰落照……累死我们今天也看不完。”

“到了这里真令人兴消意尽。”鄂尔泰叹道,“什么出将入相,开府建牙,起居八座,位极人臣?能有这一流水一片石,一间庵置身,我看就是神仙。”朱武笑道:“那还不容易?这园里常年守护的兵,定制是九百八十二名。公事出了挂误,请罚这里守园不就结了?老实说,我头一次进来也有这个想法儿,你是乍热还凉,觉得好,其实这里人工穿凿太过,已经失了自然真趣。待到回京,见到繁华世界红楼金粉情景,又是一番情趣了。”

二人一路散步,看看这个秀亭,抚抚那株怪树,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鄂尔泰只是嗟讶赞叹:“圣祖爷真有眼力,选中这块住地,景致山水佳丽不说,离京师不远不近,离蒙古不远不近,离盛京也不远不近!”朱武道:“圣祖爷不愧为‘仁’皇帝!其实把山庄设到这里,还是为了便利蒙古王爷朝觐。高士奇在朝,我曾请教过他老先生:万国冕旒朝天子。蒙古外藩王爷,就多走几步到京朝觐何妨呢?要天子冒风尘之苦几百里外赶来接见,恐怕于礼上不合。高先生说:‘这是天子仁德。蒙古人已出痘的叫熟身,没有出过痘的叫生身。生身不敢进京师,所以要加以体恤。赐外藩的殊礼,其实只要羁縻好蒙古,不但边患没了,连青藏也少了多少麻烦。所以又是天子深谋远虑。怀仁怀德怀远怀柔,也是礼啊!’——遥想先贤智仁之志风采,熙朝确实是后世难及。”说罢,遥指西北一带殿宇,笑道:“我们那边看看——那就是狮子园,当今万岁爷潜邸扈从就在这里。宝亲王爷随扈,就在紧挨着的那处院子。”鄂尔泰见说到了雍正潜邸,下意识地弹了弹衣角,换了庄容,跟着朱轼过来看时,果见一溜五楹倒厦,朱漆铜钉大门紧闭,吊着栲栳大的辅首衔环,上悬一块泥金黑匾,上写“狮子园”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副楹联:

日往月来明至道

花香鸟语露真机

却是雍正亲书,龙翥凤翔气韵华贵,整个宫殿和南边的书院阒无人声,只听浓绿荫中鸟鸣啾啾,草间纺织娘嘤嘤浅唱。墙头老藤倒垂,阶前芳草萋然一碧,仿佛在向客人介绍屋主曾在这里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为什么叫狮子园?”鄂尔泰问道,“曾在这里圈养过狮子么?”

朱轼指着南边的一座山峰道:“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蹲狮子?那就叫‘狮子峰’。这宫邸是因峰而命名的——”还要说时,远处一个太监边小跑着边喊:“朱中堂、鄂中堂!主子筵会下来了,正召你们过去呢!”朱轼转眼瞧见一大群人纷纷从万壑松风殿前假山中出来。料是筵会就在那边设着,便和鄂尔泰一齐赶来。迎头见几个蒙古王爷喝得满面红光,叽哩咕噜说笑着过来,忙拉着鄂尔泰站了甬道旁给他们让路。

“这是朱师傅的!”一个王爷突然认出了朱轼,指着他叫道,“康熙四十八年我见过的,皇上的老师的,学问像天上的白云地上的羊一样的!”朱轼这才见是温都尔汗,忙上前打揖行礼,笑道:“汗爷也来了!我的学问没有白云那么高,也没有地上的羊多,王爷你夸奖了。我来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西林觉罗·鄂尔泰,原是皇上的模范总督,现在是军机大臣。文才武略兼备,学问像——大草原一样大的!”鄂尔泰听完莞尔一笑,忙上前和诸王见礼寒暄,笑道:“王爷是从漠北蒙古过来的,黄沙白草数千里跋涉,不容易。足见王爷忠悃诚敬之心。”

“皇上待我好的!”温都尔汗脸上菊花一样的皱纹都笑得皱到了一处,一双短粗的罗圈腿得意地蹬来蹬去,说道:“又赏了我十万石饲料粮,一万斤茶砖的!策零阿拉布坦——皇上说是喂不熟的狼羔子的,坏了的。他要敢到东蒙古来,科尔沁、喀拉沁、扎责特……我们,嗯?!”他用双手猛地一卡,“和他打一个七死八活,死样活气,死眉瞪眼的!”说罢和诸王嘻嘻哈哈说笑着去了。鄂尔泰扑哧一声差点笑岔了气。见高无庸和张五哥二人迎出来,忙和朱轼一同进了“万壑松风”宫院,绕过正殿,在一溜十几株银杏树旁站住。高无庸进东书房片刻,又出来道:“二位中堂请。”

雍正似乎没有饮酒,脸色如常,穿一件米色葛纱袍,头上戴一顶万丝生丝珠冠,腰间束着全镶三色碧玡镶马尾钮带,大热天儿,袍子外还套着石青葛纱褂,躺在竹安乐椅上,用热毛巾敷着颏下和耳朵后。乔引娣站在旁边,从盆子里拧着毛巾给他替换。见二人进来,雍正只摆了摆右手示意在窗下木杌子上坐下,微笑着说道:“去了朕当年的住处了?鄂尔泰还是头一次进来,该当的好好看看。料想你们也饿了——高无庸,弄点点心来!”又对乔引娣道:“热毛巾不用了。你把他们带的黄匣子打开,钥匙在朕榻上枕头旁边。”

“是。”乔引娣低声答应一声,接过鄂尔泰递过的匣子。将李卫的奏折、弘历的请安折子捧给雍正,自己悄没声去炕边开那两个匣子。看样子她做这差使已很熟练,雍正刚翻过弘历的请安折,两封专门装密折的通封书简已经轻轻放在雍正面前几上。雍正打开李卫的奏折,看了看就放在一边,笑道:“李卫真有意思,前头修了个关帝祠,请枪手大大写一篇文章奏上来,生花妙笔令人神往,今儿又奏湖山春社落成,又是一篇花团锦簇文章,还要请朕题字题联。他也真不怕麻烦了朕。”鄂尔泰笑道:“李卫写给奴才有信。他想勾起主子江南之忆,一片的忠爱心肠,晓得主子宵旰焦劳国事,曲笔请求主子南巡,也好疏散疏散——”他还要往下说,见雍正已经沉了脸,便不再言语。

雍正将毛巾丢给引娣,指着两封密折道:“你们两位也看看。如今竟有这种事,而且事情出在河南,真真令人不解。”说罢起身,趿着鞋子背手儿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鄂朱二人忙上前一人捡了一份,只一看奏题便心里咯噔一下,急急瞄了几眼,又交换了看,心里打着主意如何在雍正跟前说话。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鄂尔泰道,“世道清平几十年,没有出过这么大案子。煌煌白昼,省垣之下,会有水匪追杀皇子!四爷福大,万一有个闪失,朝廷何以对天下,田文镜可怎么得了?”

乔引娣初入畅春园时,几乎天天见弘历,极是潇洒倜傥,温善聪敏的一个皇子,对他颇有好感,听见这信息吓得一愣,手中一松毛巾“扑”地落在盘子里,见雍正看自己,低下了头,说道:“外头道路这么凶险么?四爷金尊玉贵的,下头保护的人做什么的?这样事真吓人——四爷那么好一个人!”朱轼道:“四爷是太爱微行了,白龙鱼服要受制于渔夫禽鸟的呀!还有田文镜,也忒大意了的,如今朝野都在攻他,办事还是这样不细密!”

“这值不得大惊小怪。”雍正吁了一口气,望着外边的浓绿世界,像是对众人,又像对自己,口中喃喃道:“这种历练比在毓庆宫听讲一年学问收益还大!怕怎的,不是一根毫毛没伤,平安回京了么?”他好像想得很远又收回神来,格格一笑说道:“道路凶险自古如此,朕为皇子时就住过黑店。那时李卫年纪还小,倒亏了他,不然,焉有今日?”他陡地想起那次自己遇险,是为寻访小福,心中一动,看了引娣一眼,没再说什么,端起茶来呷了一口又道:“这两天留意弘历和田文镜的折子。情形不详细,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鄂尔泰忙躬身称是,又道:“田文镜既给三爷写了信,却没有本章递上来,恐怕也是正在破案,李绂那边的案子刚刚起来,境里又出这种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至于四爷,恐怕想得也很多。这不是什么好事,一来怕皇上为此添了不快;二来这案子连着田文镜的官声,他势必想叼登出来。三来——”他突然觉得失口,便闭了嘴不言语。

“你这人!”雍正睃了他一眼,“怎么和朕还说半截话?”

鄂尔泰尴尬得满脸通红,他本想说,“四爷怕人因为此案疑到政争上去。”但事连弘时关系太重,无论如何自己承受不了,憋了半天才改口道:“三来四爷也未必愿意张大其事,有伤皇上治化之明。”其实这个话也是不妥的,但两端皆害,算是取其轻者了。朱轼拱着手说道:“宝亲王既然已经回京。在外省巡弋将近一年,路上又受了惊。鞍马劳顿的,应该歇息一段时日。这里离京不远,奴才看,不如召了来,日夕侍奉左右,连路上那个案子都问清楚了。”鄂尔泰听了心里不禁由衷佩服:一样的试探,这么好的话自己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弘时还在韵松轩维持一下吧。”雍正似乎没有留意两个大臣的心思,自登了青缎凉里皂靴又站起身来,“不要为弘历这事再大惊小怪了,比起朕一生遭际,他这算个小小的困厄,困厄——你们读饱了书的——是坏事么?天地厄于晦冥,日月厄于薄蚀,山川厄于崩竭。天地尚且如此,人就更不用说。《故事雕龙》里有言:‘虞舜窘于井禀,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版筑,吕尚困于棘津,仲尼绝其粮,颜回败其丛兰……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之仁人也。’他才十六岁,刚入志学之年,吃点苦头是好事!弘历暂时还是不回韵松轩,发旨给他,要他在京统筹天下钱粮的事,兼管兵部。”

鄂尔泰不禁一怔:这么笼统,旨意怎么着笔呢?朱轼却一躬身道:“臣等领旨。”“你们先用点心,朕到隔壁去看折子。”雍正笑道,“朕在这里,你们肚饿也吃个不香。”说着便带了引娣绕过北屋屏风进了书房套间。

这是一个南北很长的套间房,西边是一排糊满蝉翼纱的长窗,下半窗固定上半窗可开可阖,临窗例是侍卫太监房,可以随呼随应。北边和东“墙”都是依山凿石而成,房顶偏东开着亮窗,坐在窗下仰望,山上云树婆娑瀑布溪流宛如画图,附近绝岩泉水叮咚透窗而入——大约取了安全便于防护和观赏景致这两条,当初康熙才选中了这排并不豪华的东偏房作自己起居书房。屋里陈设也很简单,一溜儿春凳和茶几设在东窗下,靠门一座金自鸣钟,尽北又有一道活动门墙,折叠起来大炕居北面南,展开隔栅门,又像一道严严实实的屏风。沿北墙一带除了皇帝批文的御案,最出眼的是几十幅图画,密密沿墙排去——总之,与其余皇宫书房另具了一种朴实无华的文墨气。

“引娣,”雍正见引娣铺好纸,又端了茶过来,接过茶喝了一口,指着墙上的画儿道:“别小看了这个地方儿。这些画的价钱,够盖一座养心殿的!”乔引娣道:“我不懂的。昨儿来也没细瞧,什么画儿值那么多钱呢?”雍正笑道:“这是熙朝名手周罗英的手笔,每一幅上都有圣祖的题识,还有一首高士奇的诗。《耕图》二十三,《织图》二十三,合为《耕织四十六图》。你看这耕图,这是浸种,这是耕田,这是耙耨,这是耖,这是碌碡,这是布秧……”

引娣一看就笑了,指着道:“这是割谷,这是登场,这是扬场,这是入仓……这后头是什么我可说不清,这女人怎么扯树枝子?”雍正笑道:“你是山西人,这是织图,你指的那幅是《采桑》,下头择茧、窑茧、缫丝直到成衣——是成套儿的。”引娣笑道:“这劳什子画儿就那么值钱?我道什么稀罕物儿呢!主子爷到我们那瞅瞅,什么布秧啊,拔秧啊,灌水放水啊的,都是平常事儿,一点也不新鲜。”

“当然。”雍正神色有点忧郁,“你当然不新鲜。朕第一次见它,可是新奇得很呢!就是你说的,阿哥金尊玉贵,住在宫里,出则是翠盖羽葆,入则是华堂高轩,锦衣绫罗钟鸣鼎食。问到它是怎么来的,就懵懂了。晋惠帝时,天下饿死人。奏上去,这位皇帝说:‘肚子饿了,怎么不吃肉粥?’皇帝当到这份上,天下就完了。你明白这几十幅画挂在这里的意思了吧?”

乔引娣看了雍正一眼,她已经明白了雍正方才对朱鄂两个大臣说到弘历的话。半晌,她才叹息一声,说道:“人和人不同的。”

雍正也不再说话,坐了雕龙交椅,从笔海里拔出一枝新笔,扯过弘历的请安折子,濡墨写道:

三日请安折悉。已另有旨,着尔兼管天下钱粮事及军务事矣。尔此次视东南,尖山坝工竣,黄河漕运疏,江淮天下富庶之地,诸般新政顺畅施行而无扰攘纷纠。此固因李卫尹继善等人吏窍识大体,和睦与共勤劳王事,然尔之调停有度,张弛有当,举大而不遗细,谋远而不弃近,则江南之事定,天下各省翕然定矣。此朕委尔坐定金陵之初衷也,尔知之否?朕东来诸事皆安。今见诸蒙王公,以恩给之以义连之,观诸王之心,与朝廷同仇敌忾,似无二情。彼策零阿拉布坦区区一部跳踉丑类,天兵一讨澌灭可期。当此之时,尔之受命,切切宜体朕之深心。

他满意地在砚中旋了一下笔,笔风一转写道:

黄河遇险之事,朕知之矣。昔杜鸿渐问无住禅师何谓无忆、无念、无妄,无住答称此为三句法门,无意为戒,无念为定,无妄为法。尔圆明居士当以此为定力消惊存安,人有定力何事不可为?戒之戒之。慎分以寻常祸福机转扰心,只“安之若素”四字,尔即受用无尽矣。

雍正写完,又抽过李卫的奏折,在旁边批道:

湖山春社落成折已览,心向往之。朕非不欲南巡,俟新政大定,海天皆欢之时与卿共游,岂不无牵无碍惬怀尽兴?此处泉村佳色恐亦不逊春社,即观此景题联赐卿。他日亲见,亦一趣也。

写到这里,他抬起头,对引娣道:“把窗子上扇支起来。”

“是。”

引娣不知他为什么正在疾书批章,突然冒这句话,答应一声扳开屈枢支起亮窗。雍正下座踱至窗前向外望望,但见空殿旷院中都是合抱粗的老树,合不着江南景色。雍正摇摇头,回身沉思间,一抬头,见引娣迎窗而立,上身酱色比甲滚边绣着红梅,雨过天青短袖纱褂露出皓腕如雪,一溜荷青长裙曳地无风自动,仿佛一枝婷婷玉立的君子兰。引娣给他瞧着,臊得满面通红,娇羞垂头,迎窗亮处站着探弄衣角,反而更增妩媚。

雍正喃喃咕哝了一句什么。

“皇上……”

“没什么。”雍正避开她的目光,回到座中,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朕是说你长得太美了。”一边说,一边又换了枝大号笔,亲自铺平宣纸,叫乔引娣:“那边用镇纸压着,你手扶着这边。”

引娣给他瞧得羞红满面,又被他夸得心里直跳,慢慢过来,警惕地瞟一眼雍正,却没有照雍正的吩咐,将镇纸压了“这边”,自己站了“那边”轻轻抚纸。雍正已定住了心,在纸上援笔大书:

花枝入户犹含润,泉水浸阶乍有声。

一边轻轻吹着,笑问道:“你去见十四爷,他都说些什么?要知道,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朕,居然不缴旨,没回音!”

“我没有去。”

雍正睁大了眼:“为什么?不想去了?”

“奴婢不知道十四爷在哪里,”乔引娣轻轻摇头,眼睛盯着殿角,“高无庸他们都不肯告诉我……”“竟有这样的事。”雍正不禁失笑,“这是你不懂规矩,你说一声奉旨去的,高无庸有几个胆子阻你。”说罢便叫:“高无庸进来!”

高无庸就站在屏风外,听招呼一转身便进来叉手听命。“回京之后,你带引娣去看看十四弟。”雍正温声说道,“可以在那里呆一个时辰。你也顺便看看他还缺什么东西,有没有下人在那里狐假虎威作践他的。回来跟朕说话。”高无庸听一句答应一声,又道:“鄂尔泰朱轼已经用饱了。在外头候着,因主子写字儿,没敢惊动。”

“叫进来吧。”雍正淡淡说了一句,叹息一声回到座上。乔引娣在旁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从雍正平日与自己接触中,她深有体味,这个皇帝对自己情分十分厚重。相待之间却严谨持礼,从来语不涉亵狎,生生像个温厚和平的大哥哥。怎么就和生性爽豪的允成了生死冤家了呢?设如没有那些肮脏政争,兄弟亲情间,自己有这么个长辈似的大哥关爱照应,那该有多好!思量着听雍正叫“赐茶”,才意识到朱鄂二人已经进来,忙答应着端茶过来。却见雍正指着晾在桌上的字道:“这是赏给李卫的,朕这会子又去不了江南,只能追忆着跟圣祖南巡时情形儿心拟而已。”

鄂尔泰和朱轼随口夸奖了几句,却听雍正问道:“田文镜李绂的奏折发往六部,下头都有些什么话?”朱轼一欠身说道:“回皇上,六部意见还没报上来。若等着处置,奴才这就发文知会他们。”

“你们自己有什么见识?”雍正冷冷说道,“就拿你朱轼说,那么多的门生故吏,他们难道不写信给你。既写信,难道不谈自己看法?”

朱轼入相还是头一回碰这软头钉子,蓦然间已经渗出汗来,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老奴才不敢欺蒙。书信不少,都是旁敲侧击探听圣意的。皇上御制《朋党论》告诫臣下不得夤缘营私,奴才主持科场甚多,尤为警惕不以师生之情介入公事,因而所有这类信一概不回。但皇上既垂询此事,奴才自己意见应该奏明。奴才以为田文镜与李绂都是正人,二人分歧,原是政见有所不同。各自管窥高天,见仁见智,不足深责。”

“好人误会,这是你的看法了。”雍正又问鄂尔泰,“你呢?”

“李绂与田文镜与奴才私交都很浅,无从谈爱憎。”鄂尔泰说道,“田文镜锐意振作,力矫时弊不避怨嫌,这是天下有目共睹的。俞鸿图从河南发回的几封折子看,田文镜报效主恩的心切,行事急于事功,偶有失察下层的情节。以至于垦荒亩数不实,胥吏借端欺压小民流徙外省的,也有的奸邪吏员投其所好,敲剥士绅邀媚取宠以图进身的。以至于一些匪人乘时而用制造事端——像罢考这类事就是了。李绂正如朱轼说的,是正人,且在湖广推行新政卓有治绩。但他为河南表象所迷,以为田文镜为群小所转,虚名邀功欺蒙圣君。因此酿出这一段政争。这是我的短浅之见,未必就对,请皇上圣鉴烛照。”

雍正端茶默坐,许久才道:“我们不是在这里评介人物,而是在这里论世。方才朱师傅讲了朋党的事。朕是在朋党丛中吃尽苦头的人,深解其味,所谓‘八爷党’,自圣祖晚年倦勤,到现在折腾了二十年。你想真正为朝廷生民做一点事,真比登天还难。弘历遇险你就可看到,连外省土匪都不在本省作案,要到河南境里给田文镜栽上一赃!如今阿其那塞思黑允虽然已就范,但那个‘八爷党’真的就散了阴魂?你们每天奏章都是读过的,川鄂云贵两广,省会都贴出了揭帖,含沙射影攻击新政,京师还流传着些骇人听闻的‘宫闱秘闻’,甚至有说隆科多得罪,是因为知道朕的‘隐秘事’太多,朕治他为的灭口!”

雍正越说越怒,“砰”地一声击案而起,涨红着脸,咬着米一样细碎的牙说道:“朕以仁道待人,人不以厚道感恩,再没比这个可气的!看来,阿其那他们就这么舒舒服服关起来还不成,他们触的国法,不能仅治以家法。立即发明旨,叫六部议他们的罪,该杀的朕不能姑息,天下为公,朕亦不得私治之!”本来议的是田李之争,雍正却一下子又扯到了允宭允身上,朱轼和鄂尔泰都是愕然一惊。允宭的事情还不算完?但此时正值雍正盛怒,他们谁也不敢撄此锋芒。许久,朱轼才道:“皇上,李绂并非阿其那一党里的……”

“你们为朕震怒之间岔开了议题,是么?”雍正哼了一声又坐下来,“其实朕说的是一回事——朋党。你们看看跟着李绂起哄的那起子人,有几个不是昔日八王府常来常往的?他们巴不得朕的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奖励农耕这些新政一夜之间都垮光了,让天下人看朕是个可笑皇帝。他们至死都不明白,朕矫治时弊推行新政振数百年之颓风,正是从根儿上孝顺圣祖,不负圣祖殷殷寄托!”雍正的眼中闪着不知是火是泪的光,喟然一叹,“他们不学无术,看不到盛世隐忧,不行耗限归公,那就无官不贪;不追索亏空,那就府库荡然,不施雷霆之威,那就四海无甘霖。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不是《易经》里讲的?蒙古人入主中原,九十载灭国,为什么?就是死抱着他没入关前那一套不放,毫无变通。大清入关也快九十年了吧,难道不该警醒些儿?李绂也许自恃身正,所以他要搏名,捡着朕最疼处揭疮疤儿,沾染了汉人阴柔奸狡拼死搏名的恶习,朕实感痛惜。就算他背后无阴谋,像马谡失街亭,岂得无罪?孔明杀了马谡,朕又何不能挥泪斩李绂?”

朱轼和鄂尔泰听着这激愤的言语,但觉字字惊心,句句警譬,金石般掷地有声,不禁离座长跪在地,说道:“圣上高屋建瓴,深思远虑,奴才已经明白。”

“就这样,照这宗旨,不提李绂的名字发旨六部,叫他们从速议政,不要再观望。”雍正冷峻地抬起头,傲然说道。又顿了顿,摆手道:“你们跪安吧,传旨给德楞泰,张五哥他们,后日——后日辰时起驾返京。”

“皇上!”

“国事纷扰,非人君宴息之时。”雍正不无依恋地看着外边青幽幽碧森森的院落,皱着眉头道:“梁园虽好,终非故乡。回京去!”

游戏竞技推荐阅读 More+
烟花河

烟花河

刘宫羽
湘江河畔,千杯酒,不诉离殇;麓山筑梦,烟花散,歌载轻狂;风雨无阻的烟花之约喜欢上一条河,一座城。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都如烟花般灿烂,短暂,却独一无二;你就是那朵不一样的烟花,就算命运再不堪,我们也要前行。
游戏 连载 15万字
快穿之攻略杀掉我的男人

快穿之攻略杀掉我的男人

路人三一
女主美强惨又飒又强非圣母女主在末世被男主杀了,意识一直没有消散,为了复仇,答应 “造物主 “做个好人,穿梭于男主的十个来世,攻略男主之后可以成功复活。故事没有绝对好人。智商在线爽文。
游戏 连载 33万字
伪冰山王爷养成法

伪冰山王爷养成法

杜氏小笙
“青胥一引,乱世英杰”。坚强乐观的少女冉一一在机缘巧合中误入青胥之局,能否勘破棋中棋? 谁又是谁的弃子?摄政王胥子熠,腹黑狠厉,却步步护着一一周全。神医季臻,白衣飘飘,气质从容,医人也杀人。 靳国靳斯辰,放荡不羁爱自由,在国之将倾时又能力挽狂澜,为帝王之才……本文文笔是小清新,满满的甜宠,少女心爆......棚! (?????)故事情节不会拖沓。既有轻松搞笑的互怼,也会有权谋手段的较量! 敬请期
游戏 连载 14万字
宫三爷今天入赘了吗

宫三爷今天入赘了吗

水千林
未婚夫的悔婚,让乔可芮沦为全城耻笑的对象。 谁知被欺负的人也有翻身的一天,她摇身一变,竟然成为宫三爷的未婚妻! 乔可芮喜欢看渣男咬牙切齿,悔不当初的样子,但是很不喜欢这个冷面少爷总是靠近的习惯。 “宫三爷,大家说好的都不干涉,你......这是要做什么?” 某总裁“当然是过日子了” 说好了互不干涉,怎么爬到她床上来了? 打住,大叔,我不约!【展开】【收起】
游戏 连载 124万字
农家娇娘

农家娇娘

漫步云妍
她是乡下人家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农女,却因为重生后日子过的越来越红火,而被小人惦记算计。 在名门面前,她的身份遭人鄙夷,本以为她会陷入泥泞翻不了身,却反而因为缅甸花的功效变成天才神医。 在他人认为她嫁不出去时,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却上门来提亲。
游戏 连载 64万字
墨色兮涵

墨色兮涵

寒水望月
墨衍卿与叶兮涵的唯美恋爱
游戏 连载 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