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竹舍弈棋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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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阳光正好,课习考校结束后,张良随便用了点午膳,便朝着庄内西北面行了去。
在行过一条种满整片翠竹的林荫小道之后,他推开了小道尽头的一扇竹制小门,在一座十分精致典雅的屋舍前停了下来。
这间竹舍是当今举世闻名的大儒、也就是他的师叔荀况的居所。
因为师叔喜幽喜韵,所以竹舍外的院落中交错种着好些别具匠心的植株。张良进门来的时候,两个身着青白小衫的童子正立在其中一束紫色植株旁,一人握着一把锄头,愁眉苦脸地锄着地。
他只看了那植株一眼便微笑着将目光转了回来,接着止住二人行礼的动作,继续朝着屋舍内走了去。
屋舍的小阶两侧对称地长着些青荇,张良轻拂着长袍小心地绕过了它们,接着跨过门槛停在了屏风下。正要躬身行礼时,屋内却传来了师叔的唤声。
“且进来吧,”荀老夫子道,“免了那些杂礼。”
张良轻扬了扬眉尖,应了声“喏”便直接走了进去。
转过屏风后便能看见了舍内的全貌。不过说是全貌,其实除却一些必要的摆设外,就只剩下了正中央的那张小案和案旁的两张坐席,以及正坐在席上满头华发的师叔了。
张良进屋后便惯例在师叔对面的坐席上坐了下来,伸手在棋盒里点了点,微笑着问道:“师叔,开始了么?”
荀夫子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先猜先吧。”
张良摇头微笑道:“师叔是前辈,子房理应敬重前辈。还是不必猜先了,请师叔执黑子吧。”
荀夫子在围棋上十分重输赢,而执黑子的人总是能占些先手便宜。但他又拉不下面子来要黑子,所以这样的对话每次下棋前总会进行一遍,青年儒师已经习以为常了。
于是果然,在他礼节性的推拒之后,荀夫子便无比自然地接着道:“那老夫便执黑子了,以子房的棋艺也是无需在意这些的。”
张良闻言便垂首轻笑道:“师叔过誉,子房实不敢当。”
荀夫子笑了笑,随即在棋盘右上方投下了第一子,然后沉吟了片刻道:“近日里子房似乎忙得很呐,老夫的棋约都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拒,怕是长出息了?”
张良在棋盘左下方落了子,歉意地答道:“师叔恕罪,此事实乃子房之过。盖因子房才薄,既承庄内诸多事宜,却不能使之顺遂,而至阴阳失和;更不能于日有暇,以供师长同乐……”
“好了,”荀夫子顿时黑了黑脸,“子房为这庄内上下做得实在很好,老夫甚是欣慰。”话是这么说,不过额上跳的欢快的青筋却分明暴露了他郁闷的心情。
荀夫子一面下棋一面心内暗道:他说伏念那臭小子向来持之以恒地想拉他出山,近几日怎么却破天荒地没拿庄内事情来烦他,敢情是把子房支来当变相说客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脸黑了黑,在沉默里落下了第二子。
张良很快便随着师叔落下了第二子,眼角却蓦地瞥见后者眸光一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到案上,笑眯眯地朝他道:“子房,你来帮老夫看看这是什么?”
张良闻声点了点头,侧目朝案上那物瞥了一眼,瞳孔却蓦地紧缩了一下。
“一枚铜币?”他敛了眉目轻声道。
“是铜币。”
荀夫子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张良的神情:“前日与子明小友弈棋之后,老夫亲眼瞧见它从木窗那边滚过来的。”
张良闻言轻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当然知道这枚铜币从何而来。
《墨子·经下》载:“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敝下光,故成景于上;首敝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障内也。”又命曰:“小孔成像。”
那日天明与师叔的弈棋,他便是通过将这枚铜币放在木窗中部,并借助墨经小孔成像之理,从而在屋外指导对棋艺一窍不通的天明完成那场博弈的。
之所以在弈局结束后没有让天明特地去将铜币取回,其一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其二则是,他猜测像师叔这般的大儒不会去看《墨经》一类的杂书,所以才颇有些有恃无恐。
可是现下师叔竟将这枚本不该引起注意的铜币摆了出来,而且还特地提了提木窗……那是否意味着,他猜到了这其中关联呢?
张良沉默地思索了好一片刻,又看了看屋内布局,才蓦地想通什么一般抬起头,微眯着眼笑道:“师叔是与子房说笑了……那木窗在师叔身后,您又怎能‘亲眼’瞧见那铜币滚来呢?”
“……哼!”
荀夫子见没能套出话来,耷了耷眉眼道:“你却是聪明。”
张良见师叔果然只是在诈他,于是便微不可查地舒了小半口气。又低垂了眉目转向棋盘,嘴里谦笑着道:“师叔过誉了,子房被您赞的惶恐至极。”
荀夫子听了他这话“嘶”了一声,侧头看着他嘴上说着“惶恐至极”,面上却半分神色也懒得做出的恼人模样,不由得将“嘶”声转作了“哼”声。
张良闻声笑了笑,在棋盘左上角处又落下一子,接着道:“那铜币许是子明进屋前便落在地上的。那孩子贪嘴惯了,身上有点钱两也不足为奇。”
荀夫子闻言抬眸看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扭回头去,二指轻扣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
张良细细地看着师叔的反应,见他的举动中带上了些许不自觉的迟疑,便笑得愈发夺目,明目张胆地岔开话题道:“师叔,这一枚铜币可不能小瞧的。”
荀夫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口接道:“哦?如何不能小瞧了?”
张良道:“孟子曰:‘君子远庖厨。’这是我们儒家向来的传统,但子明这个弟子却着实有些不同的。据子房所知,他惯爱去庖厨之所,尤其爱一样吃食,叫做烧鸡。”
“烧鸡?”荀夫子皱眉,“似乎过于油腻了。”
张良轻笑:“子房虽也如此认为,但弈棋与棋者性格休戚相关,而这性格,却又是最容易从人们的喜好中观察出来。且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荀夫子不耐道:“行了。说说也无妨。”
张良微眯了眯眼,笑了笑:“那子房便斗胆为师叔讲解讲解了。”说着话他顿了顿,纤白的指尖抖落一枚白子,接着道,“要说起子明,那必定要从烧鸡说起。自秦朝建立以来,统一制造和使用钱币,物值市价便大为固定。比如烧鸡一物……”
这一说便说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张良怀着扰乱师叔棋路的心思,用极清和缓慢的语气,上及天文下至地理、引经据典博古论今地对烧鸡一物作着论述,将它们说的神乎其神,简直天上有地下无,人间难得几回闻。
待他不紧不慢地斟了一小盏茶,慢悠悠地浅酌了一口,微笑着打算接着说下去的时候,师叔才终于被他烦得忍不住说话了。
“子房,”荀夫子道,“你仔细瞧瞧这一步棋。”
张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侧目朝师叔手指的那片棋盘望了过去,接着蓦地怔了怔。
荀夫子见他怔住了,便颇为得意地道:“怎么,这一步熟悉吧?前日午时老夫同子明小友弈的那盘棋,于西偏北四分之三处的局势,便正如当下这般,几乎无甚错漏。”
“似乎是如此。”张良面色凝重地敛了眉目,点头应了一声。
荀夫子继续道:“子房自己也说了,从弈棋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那么老夫倒是要问问,为何面对同样的布局,性格全然不同的子房和子明小友,却能下出一模一样的棋势呢?”
“所以那日同老夫博弈的,是不是,其实是子房本人呢,嗯?!”
话说到这里荀夫子蓦地抬高了语气,声音里充满了发现事实真相的震怒。
然而他却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意思,只依旧敛着眉目沉默地正坐在席上,半晌毫无动作。
荀夫子等了好一会儿,见张良始终回答不上,似乎被自己的攻心之策给打败了,顿时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然而还未待他开口,张良却突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微勾起唇角,眯着眼似狐狸般笑了笑,接着才缓缓地伸出执着白子的右手,极轻地在棋盘一角点了点。
“啪嗒”一声,白子落下。
同一瞬间,他清越的喉音也随之清晰地响起。如空谷幽兰玉石坠盘,他幽幽地笑道:“并不一样啊,师叔。”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将食指在棋盘上极快地扫过,瞬间提走了一整片没了气的黑色死棋。
荀夫子见状愣了愣,下一瞬猛地瞪大了眼,整个人大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想清楚其中缘由,就见棋盘上原本属于他的地盘瞬间空了大半。而剩下的那些白色棋子立刻便如犬牙般凶恶地吞掉了他的大半“江山”,他营造了许久的优势瞬间便跌到了底端。
输了!
几乎在瞬间便意识到了这一点,荀夫子气得胡子都抖个不停,好半晌才恍然大悟般颤着手指向张良,连声怒道:“好、好小子!”竟然从一开始就在给他下套!
张良闻言颇有些无辜地回视过去,哀然道:“子房不过按部就班行棋,实在称得上亦步亦趋,师叔此言可真是……冤枉子房了。”
荀夫子几乎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他道自己方才怎么能那样轻易地造出同之前几乎无二的局势,原来是因为子房自他刚拿出那枚铜币时起便猜到了后续,然后将计就计地牵引了这整场弈局,并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做了手脚,然后反将了他一军。
而他自以为并没有被扰乱的思绪,其实早就陷入了先入为主的僵化模式,并且自打子房刚开始进行那场滔滔不绝的“演讲”起,就时时刻刻都在受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个臭小子!!
荀夫子越想越生气,心里迭声骂了起来。
而在一旁依旧端坐着的张良,看着师叔面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和越变越黑的神色,终于轻咳了一声,迟疑地开口准备告辞:“那师叔……子房这便告辞了。师叔若还想问些什么有关子明的事情,子房愿意随时为师叔解答……”
荀夫子面上已经气得黑里透紫了,闻言却不得不憋着气欣慰地道:“嗯,辛苦你了。”
张良想了想,又道:“……若是师叔某日想吃烧鸡了,子房也可以为师叔寻一寻的。”
荀夫子听到此处终于破功了,他抬掌朝案上使劲拍了拍,然后指着屏风后的木门怒不可竭道:“出去,立刻!!”
张良闻言立刻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接着片刻不停地便朝门外走了出去。
他一走出门便瞧见了呆立在花圃里的两位童子,二人正惊讶无比地望着他,显然是将方才屋内的事情听了个十成十。
张良微眯着眼朝二人温和地笑了笑,接着余光瞥见了他们脚畔躺着一株紫色的植株,再一想他进门时二人的动作和神情,便知晓那植株定是方才才用锄头挖下来的。
他在原地沉默了一瞬,便径直上前将植株取到了手中,然后侧头朝屋舍内高声道:“子房多谢师叔馈赠。”
他话音刚一落,屋舍内立刻便传出了气急败坏回应声:“不给!”荀夫子隔着木板高呼道,“老夫今日心情不好,不想给!那紫色与你不搭!!”
张良勾着唇笑了笑,无声地朝屋舍礼了一礼,又朝两个童子点了点头,便携着植株悠悠然拉开竹门走了出去。
而待走出了很远听不见师叔的呼闹声了,他才缓缓止住了脚步,皱着眉苦笑了一声,唇角溢出一抹疲惫的叹息来。
他知道他今日将师叔气成这样,也确实是逾越了。
不过却也是没有办法的。
因为他既决定了要离开,那么留在这庄内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然而现下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可没有再多的悠闲日子可以拿来供作消遣了。
所以现下只能做个不肖子弟,气一气师叔他老人家,教他一两旬内气得顾不上再召唤自己罢了。
不过,至于方才一时冲动从师叔那里顺过来的这株小紫叶檀……张良觉得自己可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颇有些自作自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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