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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又开始飘落扬州城，似乎这座翠都永远都是烟青色的。
日迫虞渊之时，烟雨楼的账房先生白绛在柜台后清理完了一天的账目，而后十分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出门将灯笼熄灭了。
虽已不再接待茶客，茶楼正堂却并没有打烊的意思，依然灯火通明，烛影摇红。
聂银烛与小诗妖廿双双对坐着，面前的两盏茶悉数见底，蜷曲的茶叶蔫巴巴地粘在杯口，似还在依依不舍着与茶汤的鱼水交合。
“说吧，”聂银烛深深叹了口气，眉间是看不清道不明的芜杂情绪，“你此行来我烟雨楼，真的是为了学着做人吗？”
廿双双水洗过的眸子忽地闪烁了一下，一直低垂啜泣的小脑瓜蓦然抬起来，期待而又忐忑的目光奔向聂银烛。
“老板娘，我想成为人，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面对着廿双双的恳切，平日能在应对此情境时果断拒绝的聂银烛却无法说出一个不字，仿佛只要透露一丝无能为力的意思便会让廿双双剜心刺骨。
然而人妖殊途，天道如此。生灵的出身早已在诞生的一刻就尘埃落定了，往后再怎么逆天而行都不能逃脱这一锤定音的事实。
那些妄图成为人类的妖怪们，狐妖妩媚，猫妖狡猾，蛇妖凶险，兔精虽真诚单纯却依然逃不过随时被发现的可能，尽管它们穿人类的衣衫，学人类的谈吐，效人类的行为，当遇到伏妖人的法器时皆会原形毕露、灰飞烟灭。
更不用说廿双双虽未明确提出却已然暴露无遗的念头，她想成人去圆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祈愿。聂银烛猜得出来，她大概是遇到了孟陵游的转世之人。
她先不置可否，只问道：“何时遇到的？”
小诗妖这才明了自己的意图已经被猜了个通透，她虽涉世六百年，人类的智慧却未完全侵染她这张素白无瑕的纸。
孟陵游死后，她游历百川之间，爱对着少年生前所作的诗稿去山林闹市中游荡，她想将那些他走过的路一一复刻，仿若他就陪在身边一样。
她更想去看一看是否如山怪地精们所言，孟陵游会穿过彼岸花开满的三途川，会行过游魂接踵的奈何桥，会饮尽一盏忘却前尘的孟婆汤，会重新投生在世间，开启新的人生。
他还会记得我吗？
那时廿双双总会这么想，万一孟陵游不记得她了怎么办，她该怎么介绍自己，她会吓着他吗？毕竟她是诗中的妖灵，虽然是孟陵游的笔墨滋养的，但他可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游走大唐以笔作刀的少年。
“你想这么多干什么？那小子还不一定投生为人呢，就算真的又投胎入世了，可能是男可能是女，现在想这么多都是闲扯淡！”
彼时，听廿双双絮絮叨叨了半天的青蛙精不耐烦地说。
“而且，就算真如意了，你不还是个妖怪，人妖通合是违背天规，要被打灭元神的！”
廿双双被吓得一个激灵，却还是不甘心地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也不是没有”青蛙精挠了挠嘴巴，“我听说神仙可以点化妖怪，不是说仙有仙根嘛，人也有人根，想来若有神仙愿意帮你，变化成人也不是没有的事~”
那只青蛙精也不过是信口一说，却未想到廿双双当了真，她偷偷在心里谋划着，待等到孟陵游转世之人的一天就去请求神仙赐她“人根”。
兜兜转转六百年，人间早换了模样，风雅大唐不再，宋风却略显紧束，廿双双不敢明目张胆地求访仙人，只好边在人间找寻孟陵游的转世，边暗自观察居住在人间的神仙们。
她听妖怪们说，有一类仙人是居无定所的，他们爱逍遥自在的生活，因而不常在九重天上呆着，聂银烛便是其中一个。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到过心有灵犀之人，只懂得在茫茫人海中不断搜寻着故人的容貌故人的气息，却不知孟陵游在轮回转世中早不是那富贵少年的样子。
直到北宋年间，扬州城郊的柳镇，她遇到一个名为柳乔的农家少年。
柳乔的名字听来清新悦耳，其人却是学识粗浅的一个文盲，字都认不全。廿双双见到柳乔时，他正被一群垂髫娃娃们围在中间，颇为专心地用竹条扎着草蚂蚱。
“柳哥哥！柳哥哥！给我扎个大的！”
“我也要大的，要比小宝的大！”
小孩子稚嫩哄闹的声音直逗得柳乔笑意连绵，他被娃娃们一个劲儿地拱着，乱蓬蓬的发丝刺得他下巴一阵瘙痒，只好连声应道：“好好好，都给你们扎最大的！”
待小娃娃们全都喜笑颜开地拿着草蚂蚱到田地里玩去了，柳乔扶着腰站起来，舒展了会筋骨，正在日光倾洒下肆意沐浴着，视线却捕捉到了树下一个泪眼朦胧的倩影，生生把他伸懒腰的动作截停。
他左右环顾了半天，发现周边除了他和几条黄狗再无其他，便可以确定这眼泪婆娑的姑娘真的是在看着他哭泣。
柳乔一头雾水，但古道热肠向来心善，迈着踌躇的步子就缓步踱了过去，上前一看才发现这姑娘生得十分水灵，素白的衣衫上缀着墨笔丹青绘成的画，好看得像诗文里走出来的一样。
他家穷没读过什么书，城里也没有富贵人家的亲戚，只有一个远方表哥在市集里卖牛杂，因而此生都没什么机会读得经术典籍了。
但是他常常去村里的私塾柳荫下小憩，耳朵里也听多了之乎者也，偶一日课间听到正暗恋着村中俏西施的年轻先生念了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顿觉颇为顺耳，寻着机会就去问了意思，才得知是原是男女欢情之事。
柳乔素来不知春心萌动是何滋味，村中的姑娘家都暗自说他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而此时他却突然想念出这诗经中美妙的句子来。
“姑娘，为何要哭啊？”柳乔温声问道。
廿双双看着这张与孟陵游别无二致的脸，听到阔别了六百年的熟悉的声音，压抑的泪水猛地决了堤，潮水似的翻涌而来。
她终于等到了孟陵游的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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