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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二十二年，时至隆冬，天空黑沉压了数日，终于落了第一场雪，是丰年吉兆，百姓们欢欣鼓舞。
而宫苑之内，却是厮杀漫天，伏尸遍地。
大皇子借着北戎使臣“行刺”长宁帝的名头，一路带领左右神武军围杀皇宫，同谋清远侯李谦带着三百精兵冲进了长宁帝所在的太极殿。
在此之前，他的夫人清阳郡主正在御前侍疾。
灯火摇曳间，清阳郡主从太医手中接过汤药，亲自喂给长宁帝：“太医说了，舅舅只是最近操劳过度，等皇兄从西山大营巡察回来之后，舅舅就能放手政务，安心休养了。”
长宁帝看着面前杏眼含笑的外甥女，不由想到了她的生母，南康长公主。
那也是他唯一的妹妹。
他这一生走得太艰难，只有皇妹一路陪着他，受尽冷眼和苦楚，等他好不容易坐拥天下，十里红妆让她风光大嫁，却还是没能让她逃过钦天监所卜的薄命一说。
他的南康皇妹殁于长宁二年，临死前连刚诞下的女儿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走了。
翟似锦这个外甥女，长宁帝自是疼进了骨血，巴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给她，封郡主享俸禄，赐豪宅良田无数，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心中所有的亏欠。
“听说清远侯府最近后宅不宁？”
长宁帝倚在床头，眸光虽沉静却能洞察人心，将翟似锦脸上那点儿慌乱看得无地自容。
闹得满城风雨的事，根本没法瞒。
翟似锦深深吸了一口气，边给长宁帝喂药汁，边道：“舅舅不必担忧，似锦心中有数，会处理好的。”
想起半月前将李谦和堂妹捉奸在床那一幕，她现在都气得胸口发闷。
一个是她恩爱多年的夫君，一个是她疼如亲妹的堂妹，这两人却不知何时暗通款曲，实在可恨！
但生气归生气，如今皇帝舅舅身体大不如前，她并不想用这种小事烦扰他。
长宁帝轻轻点头，声音有些倦怠：“当年朕就不同意你下嫁于他，他太过急功近利，并非良配。”
翟似锦垂下眸子，无奈地笑：“是似锦辜负了舅舅的心意，现在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长宁帝叹气：“等朕百年之后，还有太子照拂你，谅那李谦也不敢薄待了你。”
翟似锦连忙打断他：“舅舅又胡说了！”
长宁帝望着她，但笑不语。
翟似锦脸眉心紧拧，还想开口说什么，谁知殿外却撞进来一道踉跄的身影，朱色太监服上满是血迹，胸口横穿着一柄长刀。
是往日长宁帝身边近侍的刘公公。
“刘公公！”
翟似锦慌忙放下药碗，起身去扶刘公公，触及他身上的鲜血，白皙细腻的手掌顿染殷红。
“陛下，郡主……大皇子谋逆造反，带着左右神武军已攻破四道宫门……叛臣清远侯更是带人朝着太极殿而来……郡主，快带着陛下逃……”
他只来得及说这些，说完就垂下了头颅，倒在地上再也不起。
殿中的宫人们尖叫连连，纷纷疯跑出殿外逃命去，却在不久后响起了响彻黑夜的凄厉惨叫。
神武军厚重的脚步声也接连到了殿门外。
翟似锦浑身冰凉，压着心惊跑到病榻前，望向长宁帝的眼睛里露了怯。
“舅舅……”
长宁帝轻阖双眼，撑着疲惫的身子翻到床里拿了一个锦盒，交到翟似锦手中，低声对她说：“从书架右侧的暗道出宫去，去西山大营找你皇兄。”
话音刚落，大开的殿门外冲进来一队精兵，个个手持重剑长刀，为首的正是刚才翟似锦和长宁帝讨论过的李谦。
李谦迈进入殿，一双桃花眼扫向烛光明亮的殿内，最后目光落在翟似锦手中的锦盒上。
从在朝中掌权起，他就习惯了笑脸相迎，现在对着感情早已破灭的发妻，他也习惯温润微笑：“似锦，过来。”
翟似锦把盒子藏在身后。
李谦朝身边的士兵挥了挥手，士兵立即上前将刀剑架在她白腻的脖颈上，就连长宁帝也被他们从床上拖拽下来，摔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翟似锦震惊地睁大双眼，像是发现了什么，全然不顾刀剑无眼，脖颈擦着剑刃朝长宁帝扑了过去。
“舅舅！”
李谦笑道：“他喝了你亲手喂的穿肠毒药，活不长了。”
翟似锦恍若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双手颤抖地用帕子给长宁帝擦拭嘴角的黑血，却又根本擦不完。
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舅舅……不是我……我没有……”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向隐忍的李谦会突然做下谋逆逼宫的罪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补药会变成了毒药。
这是她舅舅啊。
明明刚才他还在为她叹气操心，说即便他百年之后，也有太子皇兄为她撑腰。
可却是她喂了他毒药。
翟似锦抱着长宁帝痛哭，望向李谦的双眼怒而猩红：“难怪你今日催促我进宫，是为了将我也困在宫中？”
如果她留在府里，在察觉李谦逼宫的第一时间，势必会跑去西山大营搬救兵。
但现在她被困在宫中，长宁帝连最重要的东西都交给了她，现在却要落在李谦这个乱臣贼子手里。
一石二鸟，他真是好算盘。
李谦不答她的话，只大跨步上前来，将她身边的锦盒夺走，打开盖子，赫然便是象征皇帝身份的传国玉玺。
翟似锦猩红的眼睛狠瞪着李谦。
长宁帝弥留之际紧紧按着她的手腕，痛苦到五官扭曲，却仍对她说：“逃……”
这是皇帝舅舅对她说的最后一个字。
随后，他浑身瘫软无力，咽下最后一口气。
“舅舅……舅舅……舅舅！”
翟似锦满手都是血，哭喊着摇着长宁帝的身体，可他再也没了动静。
李谦眼神中满是嘲弄，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对翟似锦再也没了耐心：“将清阳郡主带下去，等太子殿下回宫之后，她便是大皇子送出去的大礼。”
士兵领命，上前几步架起翟似锦的双臂。
但翟似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脱开，从发髻中拔出一根衔珠蝶形钗，疯了似的飞快朝李谦刺去。
簪尖锋利闪着银光，用的是同归于尽的力道。
殿中士兵大喊：“保护侯爷！”
李谦毫不犹豫地抽刀出鞘，一刀贯穿翟似锦的胸腹，随即士兵一拥而上，森寒利刀一道道落在她的血肉之躯上。
疼，很疼。
皮肉下血液骤然火热滚烫，随着长刀起落血溅青砖，她横倒在地，口中低喘谩骂道：“李谦……你不得好死……等皇兄回宫后，定要将你这等乱臣贼子碎尸万段……”
浓烈的血腥气在殿里散开，骇人而疯狂。
她愤怒，她不甘。
她觉得李谦这种人，将来一定要被千刀万剁。
约莫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祈求，在她意识即将散去的一刻，李谦带着玉玺正要踏出殿门，却被人一箭封喉，鲜血四溅。
她心中狂喜。
周围先是兵刃咣咣直响，然后惨叫声四起，一道模糊的身影下了马，直奔着她来，将她从冰凉的地面上抱起来。
她看见了。
她的魂魄慢慢剥离身体，浮在太极殿的上空，她看见那个人将她抱起，双手颤抖，似乎是不知该拿她被剁烂的身体怎么办。
他最后选择先给她擦去脸上的血迹，动作轻柔谨慎，像是在对待世间至宝。
但她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直到太子赵奕率领西山大军杀回皇宫，一夜厮杀，那个人就抱着她在太极殿枯坐了一宿。
冬雪后初阳升起，照在身上应该是暖融融的，翟似锦只感觉到浑身冰凉，眼前甚至升起了一股眩晕感。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看到太子将长宁帝的遗体带走，那个人却不愿将她的尸身交出去。
这一回她看清楚了，这个人是陈熠，是长宁帝的心腹，也是大宁朝数一数二的阴鸷权臣。
他一人执掌廷尉刑狱，嗜杀成性，面对朝中重臣也是说杀就杀，全天下没人有不怕他的。
翟似锦出入宫禁时，经常能碰见他，但也是敬而远之，不敢深交。
只是现在这位人人惧怕的大权臣，却开口对太子道：“臣为她收尸。”
她张口想问，可四肢一触碰到陈熠就穿了过去。
最后只能眼见陈熠抱着她的尸身离开太极殿，她被困在殿中，望着他的背影愈渐远行，忽然，一道大力将她从身后卷了进去。
意识彻底散去的那一刻，她仿佛摸到了脸上陈熠滴落的几滴眼泪，脑海中也回荡着陈熠那句话：臣为她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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